如何挣脱小雷音寺魔咒

本文来源于《HI艺术》2010/10期

文:安息香

《晴天恨海采梅图》诗注:
万里黄沙织云锦,
滇池蓝藻污画心。
语无伦次说论语,
道德经魂断古今。

Hi艺术=Hi 王迈=王

新“西天取经”的困境

Hi:9月11日你在浙江美术馆举办的展览名为“西天取经”,这个概念是怎么产生的?

王:“西天取经”一套共七件,过程中做做停停,是跨越了2008年到2010年两年的一件作品。是我04年《未来佛》作品思想的一个拓展:古时去印度“西天取经”的目的是因为当时的中国人或者是唐太宗在精神上充满了困惑和不安,于是西去印度求取佛法,这个实际上是为了解决如何面对“生死”这样的一个终极哲学问题。如今我们“西天取经”,则是因为自鸦片战争以来,当中国传统的一套东西完全被西方打败后,我们希望通过学习西方自新教改革以来的科学社会和经济等等各领域的成就,重新建立系统的过程。这是新的“西天取经”。反思回看,你会发现当下我们所有东西,几乎都是在拷贝,包括马克思主义精神、社会秩序、科学技术等等。

但从2008年至今尚未结束的金融危机中,我们开始切身体会到资本主义并不似描述、想象中那么完美,它存在诸多问题,并且十分凶险。这使我们感到自己前行的路程荒诞并充满了陷阱——之前我们对“西天经书”充满夸张的想象,而这本“西天经书”还在不停在循环。

Hi:这种循环的状态让我联想到你作品中回旋的石油管道。

王:没错。你可以在那些回旋的石油管道上看到很多我们拷贝来的图腾:火箭、卫星、太空中的东西⋯⋯其实,当下已然进入后社会主义阶段的我们充满困惑。无论是国家体制的走向、社会制度的架构、经济文化的发展⋯⋯我们一直在谈当今中国文化对西方的拷贝,到底如何才能建立发展中国文化的国际影响力?如何才能使自身的文化延续、转换,并在当下的环境中更具活力?这都是困境。

小雷音寺魔咒的挣脱

Hi:新“西天取经”造成的困惑其实在今天中国当代艺术的面貌中表露得很明显。

王:非常明显。在《西游记》中对“西天取经”有一段描写,说唐僧师徒途径一幢雄伟的古刹,名为小雷音寺。入古刹,见如来佛祖、各路菩萨、金刚、罗汉,师徒四人倒头即拜。事实上,那都是弥勒佛底下一位名为黄眉怪的童子和群妖幻化而成的形象。而今我们所接近的正是这种幻觉——你看到“它”,觉得“它”可能会救我们。可你一旦朝拜“它”,就会被“它”牢牢抓住,完全被“它”控制。

这几年我都在反思所谓的观念艺术——我们不是亚里士多德、苏格拉里、孔子那样的哲学家,能把世界看得那么清楚,我们只能通过视觉来记录思想。所以艺术其实都是视觉思想,它有很大一部分是感性的、感觉的,是通过艺术家的奇妙的组合、重新安排所产生出的视觉思想的意向,它不可能阐释得像哲学那么清楚。我不可能用视觉说得那么详细,但试图用视觉将我所看到的这种完全不可理喻的东西表达出来。在我的感觉中,今天的中国就像在小雷音寺的魔咒里,而我们就是唐僧师徒。

Hi:但唐僧毕竟取得了真经。而现在的我们处于什么状况之中?

王:我们有几种路线可走:一种是找到真经。它是在我们学习、拷贝的过程中,最终找到了一个核心价值观,而这个价值观恰恰是我们所需要的。另一种是我们在取经的过程中开悟了。我们立地成佛,成佛之后就可以解决东胜神洲中人们的精神困惑。我们能以哲学的终极问题去面对生死,面对自己的肉体和人格。也许我们在当代艺术发展的过程中,就会出现群体的开悟。在我看来这种开悟是必须的。

我记得一年前你采访我和田恺,坐在一起谈论过价值观的问题,这个话题引起了之后一年中很多人的探讨。说到底,我们今天讨论“西天取经”,最后寻找的其实是一种我们最终确立的价值观。它不是泡沫中的价值观——它看上去热闹,但非常危险,就像今天人们不断开采各种能源,不停地向淡水里排污,石油在海水中的泄漏⋯⋯我们的确在发展,我们看上去很快乐,但这种发展是否可持续?它的未来在哪儿?这是最严峻的问题。

中国当代艺术热闹之后如何循环?如果在当下的时空中确立出一种价值观,它是否就能像我们的古典艺术那样有魅力?我想,我们最后要看的还是我们的艺术到底有没有魅力,而不是当代艺术家不停地展现自己的欲望。这个世界不缺欲望,所有的人都有欲望,平常人都有的欲望没有真正的价值。我们缺的正是艺术的核心价值。

凭空嫁接的合法性

Hi:当代艺术的可持续发展,我想应该是要跟它的历史相关联的。你作品的图像中时常会出现一些与中国传统相关的视觉形象,比如在这批新作中反复使用的雷峰塔。你怎么看待中国传统艺术与当代的艺术之间的衔接问题?

王:中国的传统艺术与当代艺术之间存在非常大的区别。传统艺术中传递出的是一种区域气质。我们所谓的东方或者中华文化,是通过独创的视觉展现所获得的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中国传统绘画中的清淡、或凝重、轻盈、情感非常细腻,需要观者近距离观看把玩,能够体现出我们这个种族细腻处理世界的独特方式。中国文化是一个整体的概念,中国对主流传统文人的基础要求中就包括对琴棋书画样样懂得,这使得他们获得了一种整体的意境,以及一种东方的与自然相对应的“天人”关系。从文革开始,这一切都割裂了。我们既学西,又学中,而在功利主义的冲动下,很多时候真是不伦不类。这并不是说今天我们做艺术想要刻意构架“不伦不类”,或者是因为没有学好而显得“不伦不类”,当下的这种“不伦不类”中有价值的东西一定是有创造力的。

Hi:你所说的这种“不伦不类”让我联想到如果我们将中国古典艺术与当代艺术共列一室,会有很突兀的感受,对此,你是怎么看的?

王:这种突兀特别正常。中国当代艺术并不是从历史的上下文关系中割裂产生的,因为我们从支离破碎的近代历史中训练出了一种凭空嫁接的思维方式,所以才导致当下的艺术与传统没多少关系。回想1949年我们开始的社会主义国家体制的建设,以前有过吗?与传统儒教社会和西方主流社会都没有关系了。

我们与西方当代社会体制的形成过程不同。当时的中国正处在一个特别奇怪的历史魔境之中——摇摇欲坠的满清政府,孙中山领导下的信心百倍的新兴资产阶级,处于自然灾难中的农民与城市中的工人两方弱势群体魔幻地混杂于一处,情境真的有点像毛泽东当年所写的“百年魔怪舞翩跹”。紧随其后的是嫁接而来的马克思主义,而当代艺术是在文革后出现的思想定式反叛与延伸的情景下出现的,所以当代艺术中凭空嫁接的思维方式一点都不突兀。现在,无论是中国社会还是中国当代艺术都在试图拾回历史,因为我们面对重建大国文化特征的问题,看中国当代艺术也要从国民性上看才可能具有穿透性,如果单举一块,则是完全看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