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装之王(King of Re-installation

皮力

似乎很难用语言来描述我第一次见到这些作品的感觉。在一个周末的下午,王迈打开了他在北京798工厂的住所侧面的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大门,然后在一个黑暗幽深有如密室的空间中看到了这些体量是普通人几倍的庞然大物。震撼并不能精确的概括我看到这些作品的第一感觉,那是一种介于迷幻和惊讶之间的感觉。这些木制的物体按照寺庙佛堂的建制左右对称的放置幽暗的空间中。它们体量巨大却又不乏细节,在这些物体的表面不同程度的雕琢着一些奇怪的现实符号,其中最有意思的是前不久有名的载人航天器和中国的第一个宇航员杨立伟。

王迈将这些物体称做是“未来佛”。凭借我有限的宗教知识,我知道未来佛意味着来生和来世。未来佛意味着佛教教义的根本,即为了未来,我们必须忍受所有现世的痛苦。这和基督教强调用现世的痛苦来救赎前世的“原罪”是截然不同的。但是显然这些并不是这些物体或者说偶像的全部含义。或者说,如果我们把艺术家创作的这些偶像还原到它原初生存的环境中,我们会发现其中暗藏着无数的玄机。

王迈是一个机智而诙谐的艺术家。从九十年代开始,他就开始从纷繁芜杂的日常生活表象中抽离出其荒谬的仪式性因素进行诙谐地改写以体现现实的“荒诞性”,比如他邀请演员临摹了春节联欢晚会和五一大合唱这些日常生活与意识形态的奇妙混合体。或者相反,像在《国际飞行》中一样,将历史的仪式重新放置于现实的场景之中,以传达荒诞的“现实性”。这些带有调侃性的行为方式往往具有“闹剧”的色彩。遗憾的是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艺术天生的“闹剧”色彩将艺术家苦心营造的“闹剧”给彻底遮蔽了。从2000年开始,王迈开始更多地使用传统的符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2001年的《碑入塔》。王迈仿造了传统文化中的“碑”与“塔”的形态,在表面刻满了各种电视画面,然后用一个联动装置将其套在一起,让它们古怪的抽动。内碑外塔这种传统建筑样式中静态的神圣性和象征性被带有性暗示的玩笑所取消。其神圣性只是使得这个玩笑变得更加玩笑。用艺术家的话说就是:“刻满了电视图像的的内碑与外塔在互动的抽、插中充满了快感和高潮,这是我们献给这个价值混乱与暧昧时代的最好的自慰器。”如果不是妄加推测的话,此时的王迈已经从行为的仪式性转向了物体的象征性,而在这个转变中的是一以贯之的对荒诞和现实之间的界限的刻意模糊。界限之所以被模糊在于艺术家更换了符号与意义、能指与所指之间连接。这种做法就像在一个复杂运转的机械中,改变了原来线路和齿轮的连接与传动从而使机械的正常的运转方式变得异常。

“未来佛”就是这一系列改装中的又一次改装。不同的是在这个改装中有着特别的——套用佛教的术语——“机缘”:

机缘一是在2000年艺术家搬到了位于北京东北角的798工厂。这里是50年代由前东德援建的一个军工企业。随着冷战的结束,军工企业的改革、国有企业改革,这里只剩下798这个保密编号和一些具有包豪斯风格的建筑。由于濒临拆迁,所以房租低廉。很快当代艺术家艺术家、商业画廊占有了这片空间,将他们改装成艺术工作室和展览空。随后媒体的猎奇式的暴光又使其成为一个著名的文化艺术旅游区,受到西方媒体的关注并带动了本土媒体的炒作并吸引各色人等、制造着各种以文化和艺术为名义展开的越来越多的交易。798因此被国际社会看作中国当代社会对自我和自由尊重的一个“里程碑”同时,也成为了各种文化人的秀场。

机缘二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当艺术家清理自己刚刚租下来的工作室时,发现了一个仓库,在这个仓库中堆满了众多木制模具和图纸。作为在798在五十年代以来曾经存在的军事工业生产的一部分,无数的技术人员设计出来机器的各个部分,然后将它们用木头精致的做成模具,然后用金属铸造出来批量生产。随着798工厂的没落,这些东西被散乱的堆放在一边。对于王迈来说,这些东西似乎是一种见证,一种凝结着上个世纪以来中国科技兴国梦想的证据。

与之相关的机缘或许是发生在2004年的中国进行的外太空实验。在这一年,中国进行了首次载人航天飞行。当全社会在为这件事情疯狂的时候,并没有人在思考这件事情对于我们生活的实际意义。就向上个世纪60年代,当美国人登上月球的时候,这个事件本身具有的只是政治的象征意义,而不是某种现实的意义。在“未来佛”中出现的无数宇航员的形象充分说明了这个事件对于艺术家的影响。

“未来佛”就是这无数因缘引发的一件作品。未来佛是佛教中对于未来崇拜的偶像和象征。对于艺术家来说,这件作品的核心对于科技的反思,而在今天,伴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实际展开,科学已经取代了宗教成为我们新的崇拜对象。从直观上说,艺术家在这些被废弃的木制模具和百年以来中国人的“强国梦想”之间找到了某种联系,在“形状各异的机器模具”与“古代神话传说”中发现了某种暗合。王迈现在要做的就是重新组合这些模具,用这些模具组合出一个新的关于科学的幻象。在他的字典里,缺乏自我反省能力的科技崇拜和盲目的宗教崇拜本身并没有区别,他们都是“由发展的焦虑而带来的快乐幻象”(王迈)。

但是对于作为观众的我们来说,这些作品引发的意义,似乎已经超越了艺术家所描述的那些。而这件作品产生的空间——798艺术区——也影响着我们对这件作品的解读。798是一个在不同的社会体制中兴衰的城市废弃空间。它曾经在一个政治经济集权的环境中随着科技兴国的幻想而兴盛,同样,它又在一个自由经济的时代被带上文化的光环,随着艺术家对“自我”的自恋情结而兴盛。今天,当无数的画廊以波西米亚加LOFT的方式开始蔓延的时候,并让中产和小资趋之若骛的时候,我们发现自我和文化未尝也不是和科技一样,也是当代社会崇拜的一个幻象。延袭了艺术家一贯的做法,王迈将我们今日社会上层建筑的各个方面重新进行嫁接,嫁接出一个非现实的幻象。这个幻象是对于今天的一种讽喻。自我和文化及其代表的艺术在这个全球化和文化殖民的时代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噱头和商标。而科技兴国的梦想在艺术家看来似乎是使“我们被置于全球战略能源占有匮乏的巨大风险与危机四伏的险途上”的直接原因。

丹尼尔·贝尔在著名的《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中分析当代社会的根本矛盾是科学对于理性的追求和文化对于非理性(自我)的追求之间的矛盾,而解决这种矛盾的根本在于发展出一种新的宗教形式。这无疑将成为我们解读这件作品的一个方面。但是作为艺术家的王迈显然不是将某种宗教作为对于幻象的救赎,相反,他进行的是幻象之间的类比与连接。想象一下,当这件作品被放置在画廊或者博物馆——今天艺术的庙堂——之中,虽然体量巨大,但是它们所召唤的并不是一种仰视和崇拜。我们会自由的游走在这些徒有偶像外表的物体之间,我们会用毫无神圣感的游戏的目光审视这这些物体的外表,去寻找艺术家有意无意之间设下的种种符号。这种场景是何等的幽默,而这种幽默对文化、科学和自我的幻像有会具有何等的穿透力。在这里,时间、空间、观念和自我都被艺术家肢解和改装,一切开始改变原来的运动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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